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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2082]世界文学名著《当代英雄》(pdf电子书下载)
译  序
书架上的长篇小说《当代英雄》,好像是本薄薄的不起眼
的小书;文学发展史上的《当代英雄》,却是“高耸在当代文
学沙漠上”的“茕独的金字塔”;“这样的长篇小说,在任何
一国的文学中都会是一个重要现象”(别林斯基语)。文学泰
斗列夫·托尔斯泰为之倾倒,说“假若莱蒙托夫尚在,那我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就显得多余了。”语言大师契诃夫为之倾
倒,竟说他恨不得“像中学生们那样分析——分析各个句子,
分析各个句子成分……恨不得那样学习写作。”
小说中故事赖以开展的高加索的山山水水写得那么美,
小说的朋友别林斯基赞它如诗,是对“富有诗意的地方的最
富诗意,同时又是最正确的描写”;小说的“公开敌人”舍威
廖夫也称赞它,说它如画,画得“情趣高雅”,不图艳丽。俄
罗斯一代画师列宾,则因诗人莱蒙托夫让小说中的城市“沐
浴着一层奇特的光华”而无限陶醉。也许正因为一处处悬崖
深谷,山溪海浪,明月晨曦,狂飚暴雪无不动人魂魄,一旦
置身其中,便“万般宠辱得失,统统置于脑后”,而山人车夫,
军旅市民,以及社交界的达官贵妇,即便芸芸众生,也显一
方风土人情,所以故事讲述人才有资格说:“我写的不是小说,
而是游记”。不过他虽言之无愧,但谁也不会以此断定作品的
体裁。书中比自然风光写得还要出色的是人,是足迹遍及山
坳水泮,军营市井的形象出众的主人公们,所以作品恰恰不
是游记,而是美得如诗如画,结构微妙、跷蹊,艺术形象卓
尔不群的长篇小说。
小说结构表面看似乎一目了然:以故事讲述人(作者)的
游踪为线索,穿联着五个故事——他从同路人马克西姆·马
克西梅奇口中听到的第一个故事《贝拉》,随后在客栈中他亲
身经历的第二个故事《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这个故事快
结束时,他得到了“毕巧林记事簿”,里面记着第三、四、五
个故事,即《塔曼》、《梅丽郡主》、《宿命论者》。他给“记事
簿”加了个序,把它献给了读者。我们依次阅读,似乎先来
后到,顺藤摸瓜,故事前前后后就是这样发生的。
其实不然。首先,既然是在第二个故事快结束时得到的
现成的“记事簿”,那么里面记的三个故事就应该是前此的往
事。其次,《宿命论者》临结束前,毕巧林有段回忆:“回到
要塞后,我对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目
击的一切……”可见他当时正在要塞任职,《宿命论者》与
《贝拉》两个故事交叉错杂,当在同一时。再次,《梅丽郡
主》中毕巧林也有一段回忆:“我在N要塞已有一个半月……
我将继续写我的记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把它断得七零
八碎”。这里“记”的什么“事”?记的是决斗前夜他心猿意
马的胡思乱想。我们明白了:《梅丽郡主》是他在N要塞边忆
边记的旧事;又因是决斗“第二天早晨”调赴要塞的,所以
至今恰好一月又半。最后,既然《塔曼》先“记”簿中,它
想必也最先发生。正是小说中游离于跌宕起伏的故事之外,不
大引人注意的这些插白式的寥寥数语,像一个不肯抛头露面
的向导一样,指引我们摸清了小说中迷津般的结构网络,实
情是:年轻军官毕巧林因事来到塔曼,搅乱了走私者“宁静
的生活”,自己也几乎被溺入海底;随后他到矿泉疗养区,发
生了与梅丽、维拉、葛鲁希尼茨基的纠葛恩仇;决斗次日,他
辞梅丽,赴要塞,在那里引发了山间少女贝拉的悲剧;此间
偶然涉足左翼阵地,经历了乌里奇中尉“阳寿”的终结。然
后由要塞赴E团,由E团去彼得堡,这都一笔带过,在由彼
得堡赴波斯途中,与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客栈重逢,即第
二个故事的情节。后由波斯归国殒命,作者要发表“毕巧林
记事簿”,为其加了序言。全书的序,则是小说二版时对人指
摘的答复与感言。
全书的故事讲述人“我”是作者,“毕巧林记事簿”的讲
述人是毕巧林,作者藉里面的序把他介绍给读者后,自己便
消失得无影无踪。各个故事中,结构最复杂的要属《贝拉》。
里面的故事讲述人——作者时现时隐,一任另一个故事讲述
人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回忆往事,他则屈作一位听众。现
在当他把自己的《贝拉》讲给读者听时,马克西姆·马克西
梅奇则只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他的回忆,是套在作者回忆
之中的一段回忆,他讲的贝拉的故事,只是作者的《贝拉》的
故事的主体。小说中的五个故事都各有相对的独立性,《贝
拉》、《宿命论者》和《塔曼》还都单独发表过。但它们又都
由一个总的故事讲述人作者的回忆,联结成一个整体。比这
根情节线索更强有力的粘合剂则是:几个故事都在以不同的
手法,从不同的侧面,塑造着同一个人——当代英雄毕巧林。
读书时,我们与作者一起,在《贝拉》中听了朴实可信的老
兵回忆的、他昔日与之朝夕相处的毕巧林;在《马克西姆·
马克西梅奇》中,拂去岁月尘埃,驱散语言转述的薄雾,我
们亲自目睹了眼前的、现今的毕巧林;《塔曼》、《梅丽郡主》、
《宿命论者》中,又听到了毕巧体对他生前所作所为,所思所
虑的自白。这样一来,主人公的过去、现在和由此预示的未
来,其貌,其人,其心,就都大白于读者面前了。作家不以
主人公的生平为序,而将五个故事巧作安排,良苦用心也正
在于此。
“我发现,人的外貌和他的心灵之间,向来都有一种奇怪
的关系;似乎人体任何一部分一旦丧失,心灵就会失去感情。”
这话出自毕巧林之口,却表露了作家的心迹,所以他十分注
意外貌的刻画。尤其是眼睛,作者更是在心,因为,如毕巧
林说的,“从一副没有眼睛的脸上我能看出什么呢?”不是眼
大眼小,睫长眉短,而是注重眼神。而且不只是客观描写,还
要伴以“评头品足”。毕巧林看人是这样,作家看他也是这样。
毕巧林的眼睛,也许天下仅此一双:“当他笑时,这双眼睛却
不笑”。在这种客观描写后面,附以抽象的评论:“或意味着
心狠手毒,或显现了久埋心中的忧伤”。在“透过半掩半露的
睫毛,发出一种磷火的反光”后,附之以“不是心情激动或
沉于幻想的反映:因为它”“宛若光滑钢板所折射出来的那种
反光,耀眼,却冰冷”。这双眼睛如此“怪异”,若无这些解
释性的点评,定因不可思议而掩卷即忘,而有此评品,则忽
感茅塞顿开:天下竟有这样的眼睛!惊愕之后,永难忘却。莱
蒙托夫笔下这位主人公容貌之“怪异”,也许像歌德的《威廉
·迈斯特》中的米娘之貌美,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撞钟
人之丑陋一样,都能给人们留下过目不忘的印象。毕巧林这
种外貌的“怪异”,又与这个“心灵残废者”的内心世界恰好
相合。
他的心灵怎样?毕巧林有段自白:“我是一个除了女人在
尘世上什么都不爱的人,——我是一个时刻准备为她们牺牲
自己安宁、功名、生命的人。”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在狂热
追求贝拉的日子里的所作所为正是如此。然而为了他,梅丽
红颜憔悴,声誉扫地而一无所得,维拉重病在身,已不久于
人世,贝拉更是久受冷落之后惨死于芳龄。看来,他不是女
人们的福星,而是她们的灾星。原本真心的爱,却结出这样
的恶果,其原因,毕巧林的另一段自白可以作答:因为“我
是为了自己才爱别人,为了满足自己心灵中的一种怪癖的需
求。”舍生忘死的爱也是“为了自己”?是!他是要在爱的苦
苦追求中消磨时光,在爱的废寝忘食中排遣苦闷,一旦得到
了女人的心,也就弃之如敝屣。
毕巧林的行为还不只殃及女人。卡兹比奇因他而痛失宝
马,贝拉的父亲因他而惨死血刃,马克西姆受他冷落而凄然
泪下,葛鲁希尼茨基失去“爱得发疯”的女人又尸挂山崖;因
为他的“成全”,乌里奇中尉“必死”的恶兆也终于应验。人
间悲剧的“成全”者——这就是毕巧林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
仔细打量一下他周围的人们,这个印象还因添上了一层感情
色彩而更加强烈。贝拉是书中最可爱的形象之一。她俊美而
无轻佻,纯真而不逊聪慧,刚强而不倔犟,善良而不怯懦,纯
洁得一尘不染,忠贞得至死不变,充分体现了外貌美与心灵
美的统一。老兵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敦厚朴实,心地善良,
诚以待人,忠以报国,外在气质如高加索的崇山峻岭一样粗
直,犷达,内心感情似山间晨曦一样温暖,柔和,是俄罗斯
军人的典型,其代表性之广泛,使他的名字可作普通名词,而
非专有名词。葛鲁希尼茨基不太讨人喜欢:脱离实际,追求
虚荣,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但他不像他的决斗保证人那样
凶狠与卑鄙。他无意决斗,却咽不下梅丽被毕巧林夺走这口
气;他不想杀人,虚荣心又不容他当众收回对毕巧林的诽谤。
总之,恶也做不来,善也做不来,悲剧性地结束了自己年轻
的一生。这是当时的许许多多年轻人的化身,作为艺术形象
同样出类拔萃。唯梅丽、维拉的形象比较模糊。尤其维拉,自
己两次与他人结婚,似又与毕巧林难舍旧情。所以读者对她
既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但毕竟因毕巧林而苦果梗喉,日
近黄泉。
单这么说,毕巧林真是十恶不赦。小说出版后道学家们
正是这样同声喝斥的。但若听听他的自白,发现他远非那么
可恶,甚至不无可怜、可敬之外。自白中他不止一次为自己
成了“心灵残废者”而无限哀痛,为“心变得又冷又硬”、风
华正茂的岁月失之无踪而无限悲戚,所以连活下去的“好奇
心”都没有了。对这样一个人,怎能指望他与贝拉天长地久,
白头到老呢?怎么苛求他与梅丽、维拉大礼观成,喜结良缘
呢?还说什么他对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的热情与冷淡呢?无
庸置疑,毕巧林的行为不合道德规范,然而倘若不加分析地
一味责备他,如别林斯基所说,“这正像责备一个乞丐,说他
没有金子一样”。天下之大,可惜竟无一人理解他。贝拉千好,
无奈幼稚单纯,不谙世事。更可叹的是马克西姆·马克西梅
奇,他与毕巧林朋友一场,人又那么善良,怎奈行伍出身,半
世鳏夫,硬是不解人意。至于其他人,那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读他的自白,气消之后还难免为他不平,因为我们从中
还听到了他痛苦的呻吟与嘶哑的呐喊:要知道,“如果我是他
人不幸的原因,那么自己的不幸也许不亚于他人……”一是
“离开父母的庇佑后就玩命般地受用金钱所能得到的各种享
乐”,这腐蚀了他的心灵;二是“任何人都不对我加以爱抚,
一圈人都对我侮辱贬斥:我就怀恨在心”。他曾想奋力读书,
奈何“无论荣誉,还是幸福,一点也不取决于学问”,“只要
机灵乖巧就行”……好一个腐朽堕落,善恶不分的世界!“于
是我就感到百无聊赖!”人之初的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就这样
变成了“心灵残废者”!
难能可贵的是,历尽磨难,主人公的人性并未完全泯灭,
他内心的善与恶,美与丑还在激烈斗争:心灵的一半“死
了”,另一半还在“颠动”,还活着。所以“我的躯体中有两
个并存的人:一个完全体现了‘人’字的含意。另一个则在
思考、判断着这个人”。一个是“心灵残废者”,另一个则在
对他的行为进行反省。一次又一次的“抚心自问”,难以计数
的“我何苦要”一类的追悔,“能怪她们吗”的自责,“对她
们是一种蹩脚的安慰”的歉疚,“仅仅是出于一己之私”的自
我批判,自我鞭笞……他像个一丝不苟的解剖师一样,不放
过自己心灵的任何一个角落,像一个执法如山的法官一样,铁
面无私地审判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乃至自己整整一代人的行
为。试想毕巧林周围的人们,有谁做过这些“抚心自问”?从
这一点讲,他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出一头,无愧为英雄。何况,
平心而论,他也并非一概无情。他不是在贝拉病床前长跪不
起,一再吻她冰凉的嘴唇吗?她死后他不一病数月吗?决斗
场上,他不还有心为对手网开一面吗?甚至,那些对他谋财
害命的走私者,他不还因打搅他们“宁静的生活”而愧疚吗?
愧疚,愧疚……且常有过激失实之词。如骂自己“扮演了刽
子手或是叛徒这种卑鄙下贱的角色”,“如同刑场上的刑具”残
忍而麻木等。这使人想起哈姆雷特的自白中,责骂自己是个
“蠢才”、没有心肝的“怯汉”,“糊涂颟顸的家伙”,等等。这
里对自己责之愈重,可见痛之愈切;而痛之愈切,对社会环
境的批判也就愈加有力。因为,如毕巧林所说:“我的心灵让
上流社会给毁了。”他敲打是自己,震及的则是他所处的那个
社会,不是吗?
他的自白,反映出他对自己的行为,对人生,对社会等
方方面面的问题的苦思冥想,自己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的摸
索。这不仅使他的形象高于周围的人们,而且也高于他的先
驱——多余的人奥涅金,因为奥涅金沉于苦闷无聊而少探求
思索。另外,毕巧林的自白中,有凿凿往事的回忆,有富于
哲理的概括分析,也有海阔天空的联翩浮想。思考所及,有
时远至天体三光,久至古代先哲,漫无际涯,时无起迄,足
见思想之深远,视野之开阔,思维之敏捷,而那些海市蜃楼
般的幻境的构思与描绘,则足见他的富于幻想与感情的细腻。
难怪研究莱蒙托夫的专家C·伊凡诺夫说:“毕巧林也许是十
九世纪前半期俄罗斯文学中最聪明、最博学的主人公”。他表
现出来的这些天赋,同样使他高出周围的人们。这些紧张复
杂的自白、心理分析的分量这么大,运用得这么成功,在刻
画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塑造主人公的形象方面所起的作用这
么重要,显示出莱蒙托夫在心理分析方面取得的俄罗斯文学
中前所未有的成就,这使他成为托尔斯泰心理分析方面的先
驱。
正如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说的,“《当代英雄》属于纯正
艺术才具有的那样一种现象:作为文学的新鲜事令人注目和
欣喜的同时,变成了一笔雄厚的文学资金,随着时日推移而
利息越来越多。”小说初版到现在一百五十多年过去了,世界
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我们在欣赏这部世界文学名著
的审美价值的同时,仍能从中得到不少教益与启迪。斗转星
移,受益者愈众,“利息”积累愈多。不是吗?
译之匆匆,疏漏错讹,敬请指教。
吕绍宗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六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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