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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夕阳斜斜的射在那油漆斑驳的窗棂上,霞光透过了玻璃
不全的窗子,染红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蓝布窗帘。树影在窗
帘上来来回回的摆动、摇曳。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又时而
疏落,时而浓密,像一张张活动而变幻的图案画片。
梦竹咬著铅笔上的橡皮头,无意识的凝视著窗帘上摇摇
晃晃的黑影。然后,又低下头望著桌上摊开的家用帐本:伙
食、燃料、调味品、水电、零用、教育、医药、娱乐……预
算中的项目似乎没有一样可以减少,而这些零零碎碎的项目
加起来竟变成了那么庞大的一个数字,收支的差额仿佛一个
月比一个月大。紧咬著铅笔,她呆呆的瞪著帐簿出神,如何
能使收支平衡?这似乎是一项最难的学问,做了将近二十年
的主妇,她仍然无法让支出不超过预算。呆坐了半天,她毅
然的握著铅笔,下决心似的把娱乐那一项勾掉,勾掉的同时,
她眼前仿佛立刻浮起晓白向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和伸开的手。
“妈,哈林篮球队!”
晓彤呢?那个永不会做过份要求的孩子,也偶尔会怯怯
的来一句:
8几度夕阳红
“妈,顾德美约我去看电影!”
这些,能够都不管吗?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没有娱
乐这项,也还是不能平衡。她考虑了一下,把零用那项的数
字重写了一个,再看看,实在是省无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
食的标准,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晓彤有贫血的
趋向,明远的身体也不好,晓白又正是发育的年龄,每半年
要冲高五公分,正需要营养。反正,算来算去,只是一句话,
家用不够,随你怎么改怎么算,还是不够。
窗帘上的树影变淡了,暮色却逐渐加浓。梦竹猛然跳了
起来,看看桌上那个破旧的闹钟。已经五点多了,怎么一晃
眼就五点多了呢?明远和孩子们马上就要回来了,晓白一定
窜进家门就要闹吃饭,她匆匆忙忙的把帐本收进抽屉,转身
走进厨房。
厨房,狭小得不能再狭小,煤气弥漫全室,使人一进去
就要呛得咳嗽不止。这间厨房是就著原有的屋檐搭出来的,公
家配给明远的这栋宿舍,本来只有两个六席的房间,后面是
厨房和厕所。晓彤和晓白小的时候还无所谓,明远夫妇住了
前面一间,让一对小儿女住后面一间。但是,孩子逐渐长大,
总不能让十八岁的女儿和十七岁的儿子挤在一间房里。于是,
迫不得已,他们花了一点钱,把原来的厨房和厕所打通,改
成一间房子给晓白住,又在后面搭出一个厨房和厕所,因而,
这厨房就小得简直转不开身子。
刚刚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炉上,梦竹就听到大门响,为
了免得一趟趟开门的麻烦,全家四个人都各有开门的钥匙。梦
竹侧耳倾听,她喜欢这一刻,她喜欢凭脚步和行动的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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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断是谁回来了。这是她的一个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
筑在那三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哪一个的脚步,都能引起她一
阵朦胧而模糊的喜悦。
进来的人举动柔和而细致,她听到轻轻拉开纸门的声音,
和搁置书包的声音。然后,一串徐缓而轻俏的脚步声向厨房
门口走来,接著,一张女性的秀秀气气、文文静静的脸庞就
伸进了厨房,白皙的脸上嵌著对乌黑的眼睛,对梦竹展开了
一个安静而恬然的笑。
“妈,我有事跟你说。”
“进来吧,帮我把空心菜摘一摘。”梦竹说著温柔的扫了
晓彤一眼。她高兴晓彤是第一个回来的,近来,她常常渴望
能有和女儿单独相处的时间。那怕不谈什么,只是看看她,看
她那日渐成熟的身段和越来越秀丽的面庞。有一个漂亮的女
儿是母亲的骄傲。虽然她也知道晓彤并不是真的“很”美,晓
彤太纤瘦,又太安静,不够活泼,不够“出众”。但是,在一
个母亲的眼睛里,她已经是够美了。
晓彤走了进来,端著菜篮子坐到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去
摘,因为厨房的狭小程度是无法容纳两个人的。梦竹又看了
女儿一眼,晓彤的眉毛微锁著,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梦
竹熟悉这个表情,这表示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事情了。
“晓彤,你说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晓彤抬起头来看看梦竹,又俯下头去,兜著圈子说:
“妈妈,你知道顾德美?”
“当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学吗?”
“嗯,就是她,这个星期六她过十八岁的生日,晚上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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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庆祝晚会,她一定要我参加。”
梦竹看看晓彤,她知道晓彤没有说出来的话。好朋友的
生日晚会,当然要参加,十八岁的女孩子,早就该有社交经
验了,但是……她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是担心没有衣服穿,是吗?”
“还不止这个,我总得表示一点意思,送一个蛋糕或者什
么的。”
梦竹想起了刚刚还在紧缩开支的预算,一下子就心乱了
起来。她不忍泼晓彤的冷水,晓彤向来不是个爱虚荣的孩子,
她能体会家里的困难,从不敢正面要求东西,每次需要什么,
都绕著弯儿试探著说出来,如果真不给她,她也不会说什么。
不过,这次的事不同,这关系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儿已经不
是个小娃娃了,应该让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这
两个字就太贵重了!要多少的钱才能够让儿女在人前都体体
面面的?想著,她不自禁的就叹了口气。
“妈妈,”这声叹气显然使晓彤不安了,她嗫嚅著说:“我
想,就穿制服去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好像总应该送点东西。”
“顾德美,”梦竹困难的说:“家里不是很有钱吗?”
“是呀,阔极了!”晓彤不假思索的说:“她家的布置才豪
华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电唱收音机、地毯、钢琴,讲究
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纺织公司的总经理!”
“唔,”梦竹哼了一声,切菜刀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动。“所
以,和生活环境相差太悬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负担。”
“妈,你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饭开锅了,梦竹把饭锅架高了,关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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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门,再沉思的望著晓彤。晓彤正低著头摘菜,短短的头发
拂在额前,从正面看过去,只能看到她微翘的小鼻子,和好
长好长的两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阵激荡,对这女儿的一种
深切的喜爱强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说:“晓彤,让
我来想想办法,不过,”她迟疑了一下。“关于这件事,最好
别告诉你爸爸!”
晓彤抬起头来注视著母亲,笑了。这笑容像拨开云层的
青天,那样清朗愉快。她站起来,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龙
头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亲说“想办法”,就是答应她的
要求了,而且,一定会真的想出办法来的。梦竹望著晓彤含
笑的立在水槽旁边,心里却乱得厉害,想办法,她又能想什
么办法呢?如果有一个童话中的聚宝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
钱变成许许多多……
大门又响了,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之后,是奔过两间屋子
的重重的脚步声,书包抛在地上的重物坠地声,和篮球击在
墙上的砰然之声。然后,晓白窜进了厨房里,满头满脸的汗,
一件白色的运动衫湿透了的贴在身上,连黄卡其布裤子的腰
部,也湿了一大截,一面跑进来,一面嚷著:
“哎呀,热死了!给我一点水!”
说著,他从梦竹的背后挤过去,一直冲到水龙头前面,把
头往水龙头下面一伸,哗哗的淋著水,又仰过头来,用嘴衔
住水龙头,咕嘟咕嘟的把自来水咽进肚子里,晓彤被他挤到
厨房门外去了。梦竹嚷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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