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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亮小说自选集》(pdf电子书下载)[s2797]
目录
邢老汉和狗的故事
灵与肉
浪漫的黑炮
绿化树
习惯死亡
 
自 序
有道是文坛上“各领风骚三五年”,但俗话说“六十年风
水转一转”:原来曾风行一时的小说过了若干年,又会引起人
们注意。在尽皆哀叹“严肃文学衰退”的今天,把七十年代
末到八十年代“文学复兴期”的小说再找来读,也还过瘾。据
说书店里现在很难买到我的书,于是一下子有好几种选集出
版,既然市场有这对需求,出版社只要觉得不会亏本,我自
然也不想矫情藏拙。
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这本选集,稍稍与别的选集不同。就
要求这本集子囊括我小说的不同风格和所描写的社会各个侧
面。我个人的命运经过大起大落,于是生命中便会有晦暗的
阴影也有明丽的亮色,既然文学创作纯然是个人行为,创作
出的作品也当然是作者个人人格和经历的表现。我从一九七
九年“平反”后开始写小说,迄今只有短短的十五年。这十
五年中我可说是扶摇直上,固然凭借了改革开放的好风力,但
也有我自己生活积累深厚的优势。一九七六年吉林下陨石雨
时,我还在离银川市六十里之遥的贺兰山下“监督劳动”,曾
以《陨石》为题口占打油诗一首:“流光似火落蛮荒,铁魄钢
魂体内藏;历遍三界方悟道,空间未必是天堂。”这里的“三
界”,指的是凡夫生死往来之世界:上自六欲天,中自人界之
四大洲,下至无间地狱。那时我当然还不能说“历遍三界”。
“平反”后,“三界”虽仍未“历遍”,离“悟道”更差得远,
却也多少尝到个中滋味。回顾大半生:要过饭,讨过钱,戴
过铐子关过监;也曾失恋也曾被人追求,也曾跨过红地毯也
曾赴过国王宴。这话听来也许俗气得要命,可是我天生就没
有仙风道骨,是个大俗人。罗曼罗兰说“性格就是命运”,反
过来,命运何尝不能再塑性格。我有这样的命运,于是就有
这样的性格,于是就化为风格反映在所写的每部作品中。坎
坷蹇滞也是一种丰富,起落上下给我提供了广泛接触人的机
会,所以我的作品就决不会是单一的、一种类型的。
我所有的作品,不过表现了我对生命的贪婪,总想利用
机缘做多种的尝试,即使是小说,我也不愿仅用一种笔法书
写。
有权发表文字以来,我一直没有想将“作家”当作一门
职业,仅靠写小说安身立命。提起笔我便想参与社会活动,我
是把写作当成社会活动的一种方式来对待。说是“主题先
行”也好,说是“文以载道”也罢,我总是把我的作品能给
人以什么这个问题放在首位。个人的作为和个人的作品相比,
我重视前者。我不愿做一个除了会写写文章之外别无它能的
人。今天看来,事实也证明我这种生活态度或说是生存方式
是对的。鲁迅在一九一九年即大声疾呼“救救孩子”,如今大
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任务倒好像越来越迫切,可见得文学
功能的微弱。大师数十大卷作品也只是在这个民族的皮肤搔
了一下,不曾是政治排斥他或利用他,其实他都与国家民族
的命运无所补益。鲁迅要是现在看到中国人在日俄战争中被
砍头的电影,大约也不会再以为文学即能救这个民族,还是
医生有点实际的用处。我倒以为文学今天真正降落到了它应
该待的那个位置,这就是汉武帝早就给规定了的“俳优文
学”。听说张承志要告别文学,我猜想他并不完全是对当今
“文学的堕落”表示激愤,也有一种对整个文学的无力感。而
我,则早已看惯了比“堕落”更堕落的人和事,面对作家见
“意义”就躲、“纯文学”变成了高智商文字游戏的书摊,我
丝毫没有激愤,我采取的方式是干脆宣布我所有的小说都是
“政治小说”,在人们的印象中尽量减弱它的文学性。
然而,不但我几种版本的选集都能卖得出去,竟还有人
盗版,证明读者还没有忘记我,或新一代的文学爱好者仍对
我的作品有一定的兴趣。这又说明我的“政治小说”除了政
治之外还有一点文学性。我想,这大概也是由我的性格和人
生态度所决定的。我把文学创作当作参与社会活动,这便真
正发挥了语言的基质——用有意义的工具做有意义的事情
——因而它就比任何玩弄语言以逃避现实的猜谜游戏式的作
品更具有生命力。而政治对于人最大的影响,无过于灵与肉、
生与死。这样,我写政治其实一下子就触到了文学的根本,人
最关心的终极价值。
正因为我始终把关注和参与现实社会放在单纯的文学创
作之上,因而即使蜷缩在西北一隅的弹丸之地,我也自认为
自己有一定的敏锐,有一定的超前感。在中国大陆,我是第
一个写“性”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985)、第一个
写城市改革的(《男人的风格》——1983)、第一个写中学生
早恋的(《早安朋友》——1986)、第一个写知识分子没落感
的(《习惯死亡》——1989,不客气地说,平凹的《废都》晚
我五年,当然他的写法与我不同)、第一个揭示已被很多人遗
忘的“低标准瓜菜代”对整个民族、尤其是对知识分子的生
理和心理造成严重损伤的(《我的菩提树》——1994)……
你可以说我写得不好,但我毕竟开了风气之先,是功是罪,我
以为只有后人才有资格评说。
亚里斯多德说“人是政治的生物”,马克思说“人的本质
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尤其在中国社会,人的真正属性不
通过政治几乎无从表现。政治甚至渗透到床上旁观做爱的全
过程,柏拉图的爱情常常也要以政治术语来表达。政治败坏
或说是提高了中国的固有文化,使中国文化下降或说是达到
了一个新的局面。但只要把语言当作语言,将语言的功能发
挥到极致,艺术便从中产生了,那也是今日的中国文化,不
可置疑地体现了某个历史阶段的特征。
最后,请允许我引用哈尔滨的白实来信中的话结束这篇
前言,我并不是以读者的赞扬为荣,实在是我从她的话里感
觉到了我自己的价值。
“自从迷恋语言,我最多地便是对死亡的触摸。你那些关
于死亡的议论,已成为我追求生命的经典。死亡,似乎是探
索生命之门,每敲它几下,听听它的回声,才更真切地感受
到生命的存在,生命的危难。……你说你‘全部人生价值和
人生目的就是阻止极左路线在中国复活’,以亲身经历和感受
写的是‘政治读物’,是这样的么?……我读过一些类似你经
历的报告文学,如果单从哲学、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历史的
证明已足使我们切齿。阻止极左路线的重演,这一使命基本
完成。我从你的作品里所汲取的更多的还是文学的质。语言
是你智慧的珍珠,是你思想的太阳雨,你的语言穿透岁月,岁
月的断壁纷纷坍圮。你的语言犀利、敏感,牵动着读者的每
根神经。从你的语言中,我看到你灵魂煎熬的全过程,死而
生的一切痛楚,看到你漠视来自生存与死亡全部内容的所有
恫吓,让人捧着你的语言如同捧着你的五脏六腑,让人辛酸
痛彻却不让人懈怠、萎靡、绝望……”
张贤亮
1994.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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