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翎文集》序
绿 原
路翎带着难以愈合的创伤和我们永别,已经一周年了。安
徽文艺出版社将出版他的文集四卷,他的读者会认为这是对
他最好的纪念。这部文集虽说没有包括他的全部作品,但已
是它的主要部分,而且都是从1940年起短短十五年创作生涯
的硕果。单看头两卷所收的一个长篇,就其规模宏大、内容
深广而论,也不妨重复一下胡风先生的一句预言:“时间将会
证明,《财主底儿女们》底出版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重大的
事件。”
在《中国现代作家选集·路翎》卷①的序文中,我曾经
说过,路翎由于坚持“用心写作”的创作方法,得罪了“用
脑对待文学现象”的批评家,以致得到文学史上最悲惨的遭
遇。然而,这场遭遇丝毫没有抵销、反而提高了那句预言的
效验性。所谓“用心”、“用脑”云云,不过是一种不确切的
形象语言,历史的本来面貌不是那么简单的。在半封建半殖
民地的旧中国,在芸芸众生挣扎图存于抗战炼狱中的四十年
代,青年作家路翎凭借自己超凡的感受力,思想力和热情,试
图搅扰古老民族貌似沉睡、实际上躁动不安的灰色灵魂,努
1路翎文集 第一卷
①《中国现代作家选集·路翎》,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人民文学出
版社联合编辑出版,1994年10香港初版。
力和他的人物们一起向时代精神的顶点攀登,一路上高举着
自己挖出来的但珂式的心呼号前进。他没有从文学教科书学
过什么固定的形式,也没有从社会学理论学过什么抽象的命
题,更没有按照小市民的趣味虚构热闹而香艳的故事,而是
沿着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革命人道主义的文学
传统,借鉴世界古典文学的创作经验,在广袤如“泥海”、错
综如“铁蒺藜”的现实生活中,通过体验、思维和创作的综
合实践,一步一个脚印地拓展着新文学主题未曾开辟的疆域,
从而大大丰富了中国新文学的贫薄的库藏。
以本集所包括的作品为例,长篇《财主底儿女们》不但
浓墨重彩地呈现了一个现代封建大家族在时代洪流的冲击下
必然灭亡的命运,作者更通过对主人公蒋纯祖的叛逆性格的
深层次描写,包括这个性格一方面同从四周扑来的封建主义
势力的搏斗,另一方面同其“身内残留的个人主义成分及其
身外伪装的个人主义压力”①的搏斗,进行了“一场沉重的战
争,意识形态的和文学形象的战争”②,并为当时清醒而苦闷
的青年知识分子唱了一阕痛苦而又欢乐的人生战歌。在中篇
《饥饿的郭素娥》中,潜藏在劳动人民身上一直没有获得文学
表现的辉煌人性第一次被充分地发挥出来,让一些衰弱而迟
钝的心灵们久久为之震颤。短篇《卸煤台下》描写了矿工们
在地下党的领导下相互扶持、共同反抗工头的庄严斗争,以
2路翎文集 第一卷
①
②路翎:《我与胡风》,见《胡风路翎文学书简》,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
版。
胡风:《财主底儿女们》序。
及体现在这场斗争中的集体意识和团结感的觉醒过程;而鞭
笞奴才性格、揭露“精神腐蚀”的短篇《罗大斗的一生》,则
从另一个角度凸现了当代民主要求的复杂性和迫切性。至于
另一些短篇,即使短得像《滩上》、《草鞋》、《王家老太婆和
她的小猪》等,读者从一些细小而精悍的情节中,同样感受
到主人公誓死反抗压迫势力和压迫环境的斗争意志,感受到
作者一贯把人物、读者和他自己紧紧连在一起的精神力量,以
及为这股力量所穿透的独特风格。这一切都有白纸黑字为证,
都已经受过并将继续经受各种严峻的考验。
时间已经证明,路翎和他的作品是经得起考验的。提到
路翎所经受过的考验,不能不同时提到他的批评家们。真正
的批评家当然有义务帮助作家把作品写得更好,但没有权力
指挥作家如何写作;他的主要任务在于独立地阐释作品,用
理论的语言透视作品,使它通过他获得作家本人几乎未曾理
解的更深刻的意义。批评家和作家实际上是按照不同的方式
探索同一对象,归根到底是分别通过同一作品,从两种反映
渠道启发读者认识生活,热爱生活,勇敢地改造生活。二者
是“斯文同骨肉”的同志关系,路翎和他的患难与共的挚友、
诗人兼批评家胡风先生之间曾经就是这样一种关系。然而,当
年在封闭而浮薄的中国社会里,文学批评却一度朝着相反的
方向发挥过专制的作用。迄今令人觉得理之所无而事乃竟有
的是,青年作家路翎为在封建压迫下探索个性价值和主观战
斗精神的庄严升华,而为中国新文学所作出的如此珍贵的贡
献,在一些“用脑对待文学现象”(姑且再用一次这个不确切
的定语)的批评家的眼中,不但丝毫没有激起他们作为“作
3路翎文集 第一卷
家的知己”所应有的欣悦心情,反而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异
端。说得客气一点,他们看惯了用情节演绎结论的创作公式,
看惯了高高在上对待人物命运的冷冰冰的客观描摹,只会要
求作家按照他们所理解、所设想、所规定的一切进行创作。于
是在路翎与之同呼吸共命运的人物群像面前不禁惶惶然,先
是嗡嗡营营,嘁嘁喳喳,责备这位作者“歌颂自发性”、“迷
恋人民的原始强力”、“欣赏精神奴役的创伤”,责备他“用小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感情代替、歪曲纯朴而蠢笨的劳动人民心
理”等等;继而一当那些机械的观点在深思的读者面前暴露
了它们的庸俗和荒谬,便拿龌龊、蛮横、暴戾的文字垃圾向
坚忍不拔的作者大加挞伐(详见路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
评?》1955年),直至最后动用军警,几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
些一度独操文柄的批评家根本上由于无知,无知于生活,无
知于历史,更不知文艺创作为何物,同时又由于从职业名义
而产生的狭隘心理和自大狂,以及进而产生的宗派主义,在
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为了非文学的目的主宰着中国文坛。他
们和作家的关系始终是他们自己认为决不可以改变的敌我关
系,路翎就是这种敌我关系下面最初一个牺牲者。这一切发
生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尽管可能由于“领导社会主义文
学没有经验”而带有“难免”的性质,但从中国新文学就此
出现的几十年停滞以至倒退的衰飒局面来看,那些自封的
“社会主义卫士们”又是如何败坏了社会主义的宝贵信誉啊。
在冷漠而纷扰的荆棘人寰,路翎虽然从没享受过公正的
待遇,但他却像一粒顽强的种子,即使落进贫瘠的岩缝里,也
能长出特异的花果来。短短十五年创作青春的丰硕成果有目
4路翎文集 第一卷
共睹,到1980年被迫搁笔二十五年才被“平反”以后,在逝
世前与精神分裂症暗中搏战的十年间,他也一直没有放下他
的“金不换”,仍写出了一些令人欣慰的诗歌、散文、短长篇,
共约一百余万字。他的亲人、朋友和读者们默默期待他能战
胜沉疴,恢复固有的精力和才思,继续实现他所预定而未竟
的文学事业。然而,那只是一厢情愿的祷祝,路翎终于带着
难以愈合的创伤永别了我们,留下了难以弥补的遗憾。好在
历史不是单纯的弯路,它的每一步颠踬都会产生积极的效果。
人们将会看到,路翎在他的作品中所追求的一切,会在后代
读者中间重新获得热烈的响应,而他从1955年到1994年所
走过的漫长的苦难历程,更足以帮助后人认识许多否则认识
不清的历史规律,例如每忆及当年那些“批评家”们煮鹤焚
琴的盛况,总不免感慨“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
流”的必然性,不过是那些规律的小焉者了。路翎毕竟完成
了历史托付给他的任务,并且得到了贝多芬所说的“用痛苦
换来的欢乐”。倒是他自己说过,“一切生命和艺术,都是达
到未来的桥梁”。那么,他的忍艰耐劳如约伯的一生及其辉煌
的成就正是一座桥梁,后人将从它上面向更清醒更有韧性更
富于希望的未来迈进。
1995年元月,甲戌岁末,北京八里庄
本文为原创文章,版权归123ppp资源网所有,欢迎分享本文,转载请保留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