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生活就像数学,你要是出了一个错误,你发现你的结论不对,那你就必须从头开始。”
读者在阅读加拿大女作家多萝茜·斯比克1996年的短篇小说集《爱之猎物》(Object of Your Love)的时候,可能并不会十分注意《这边的风景》中这一段话。这段话是主人公荷诺拉的数学教授父亲对她说的。然而,在读完集中所有9篇小说后,这一段文字必然会时时回响在读者的耳边,读者的脑中会浮现出那个性格温驯、逆来顺受、谨小慎微的数学教授那张无奈的面孔。
无奈其实不只是荷诺拉父亲所独有的,集子中的每一篇故事、每一个人物身上都浸染着无奈这种具有强烈死亡气息的色彩。当然,小说中的人物发现生活中有许多东西令人心痛,无奈只是其中的一种。
集中的9篇小说,写的无一例外都是女性。我们常把女性作家写的东西,尤其是女性作家写女性的作品,称之为女性文学。长期以来,女性文学似乎都在把对男性世界的反叛与抗争作为自己的目标。多萝茜·斯比克的女性主人公们,同样也在反叛,在抗争,她们力图破坏一种旧的业已存在的秩序,试图以一种邪恶去砸碎另一种邪恶,正如《这边的风景》中荷诺拉那样,她所感兴趣的不是力量,“她感兴趣的是谎言,是秘密,是被践踏的誓言,是禁忌、罪孽、背叛、亵渎、欲望、破坏和偷情的欢乐……”不管是《老鹰的新娘》中斯德娜砸碎玻璃暖房,《不能忘却的记忆》中罗莉托将丈夫的一切物品扔到屋外,《夏日天空:白色之舟》中安妮与小叔子私通,还是《各部分之和》中玛丽亚大闹学校,都是女性对现有生活秩序的抗争,是心头一种积愤的发泄,是对死气沉沉的现实的不满。
所幸的是,作者并不像多数女性主义作家一样,甘心让自己沉溺于发泄怨气的泥淖之中,她并不自甘于以无序来抗争无序,以激烈的破坏来撕碎沉闷的压迫。作者超越了单纯却并没有多少意义的动作,更多地趋向表面单调实际却丰富的精神思索。作者试图借主人公的身体与大脑,来反观女性的内心,反思女性主义文学的内核。我们觉得,这才是女性主义文学的真正要旨所在。纯粹将玻璃暖房砸一个唏哩哗啦,留下一地的碎玻璃片,将北极暖房中的兰花统统冻死,恐怕并不是对生活的思考要启示女性(也包括男性)的最后结论。重要的是,在砸碎一座玻璃暖房后,如何去构建另一座更能吸引并折射温暖阳光的暖房。多萝茜·斯比克在这一点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她的人物都能在激越的行为之后,像《爱之猎物》中的珍一样,用思考的热水来洗涤自己,最后获得顿悟,达到一种精神上的回归。《老鹰的新娘》中的斯德娜最终幡然悔悟,离开了冰封雪冻、毫无生气的北极地区,《河上风光》中的赫达在被丈夫抛弃后,最终抛弃了自己所依赖的阵发性精神病,《爱之猎物》中的珍最后回到家人的身边;《中风》中的哈扎德太太终于不再挽留丈夫的生命,而是看着春天般温暖的阳光在心底里说:“是我丈夫带来了这样的天气,他就要死了,他的身体正在吸走所有的寒意。”集中各篇小说的主人公,都像荷诺拉一样,不仅聆听自己父亲的忠告,而且聆听自己心中的声音,发现错误,于是从头开始。也许,作者也像许多人一样认识到,生活中最难能可贵的是回归平和,回归自我。作者在语言的运用上与她作品的体裁一样,简洁、明晰,小说
集第一篇的开头:“我同一个有妇之夫住在一座山上,山下是北极的一块居住地。”简洁却具有震撼灵魂、发人深思的力量。9篇小说,篇篇如此。她的故事叙述和她的语言一样,从不拖泥带水,从来都是把最重要的东西简简单单地拿出来,仿佛是把精美的食品放在一个简简单单的白瓷盘里端出来,其结果当然是营造了简洁的文体与人物复杂的行为和深刻的思考之间的对比,增强了作品的张力。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在叙述中,始终带着一丝冷冷的微笑,带着一种心碎的幽默,使她的文字具有多层可供探索的意义。但是,作者并不依赖单纯的语言张力来深化作品的意义。读者一定能注意到她大量的象征手法。《老鹰的新娘》中的冰雪实际是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一个生存环境;《爱之猎物》中那纷纷扬扬的雪却是心灵的洗涤剂,那雪让人感到的是温暖;而《中风》中的雪则是生命的过程;《老鹰的新娘》中的玻璃暖房则是寒冷黑暗、掠杀生机的北极唯一有生命有暖意有亮光的所在,它所折射出的明亮的阳光指引着主人公飞向给暖房带来泥土和养分的温暖的地区;《这边的风景》中宾馆对面停止营业的那些商店只是小镇封闭心态和对人们隐私的窥测心理的一面镜子;而《草》中的草无疑就是菠尼塔命运的投影。还有《夏日天空:白色之舟》中的云,《河上风光》中的河等等,只要用心去读,我们就能发现作者赋予它们的更深一层的意义。
一个作家的造就,离不开前辈作家的影响。1990年,多萝茜·
斯比克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月球顾问》(The Counsel of theMoon)出版,在获得好评的同时,评论家们称她是加拿大另一个女作家爱丽斯·孟茹的继承者。尽管多萝茜·斯比克自己并不以此为然,但评论家们称,她们对于加拿大小镇生活的描写,她们的主题、故事背景、甚至所使用的语言都有相似之处。也难怪,两位作家的住处只有一箭之遥。读者也能看出,在这一部小说集中,似乎还有詹姆斯·乔伊斯的影子,《爱之猎物》中的雪,“融入温暖的花园,融入依旧鲜绿犹如夏天的草丛,”“盖住了草坪,盖住了屋顶,盖住了车道,”这“白净贞洁”的雪与乔伊斯《死者》中的雪一样铺天盖地,一样湮没一切,一样寄托着主人公的顿悟。但是,如果斯比克只是在雪地上踏着乔伊斯的脚印走,那不仅并不稀奇,而且丧失了她创作的意义。我们看到的,是斯比克在相似的文本中,赋予了不同的内涵。对照两位作家的描写,读者不难感受到,乔伊斯的雪中多的是死亡的寒冷,而斯比克的雪中更多的却是新生的暖意。也许,正是这一点,正是斯比克对人的自身回归的关注,使她在当代女性主义文学中树立了一面引人注目的旗帜。
本书由宁波大学外语学院赵伐教授和我合作翻译,赵伐教授翻译《老鹰的新娘》、《河上风光》、《不能忘却的记忆》和《夏日天空:白色之舟》四篇,其余由我完成。在我们翻译的过程中,赵伐教授悉心指导、提携后进,给我许多激励,此外,宁波大学外语学院加拿大籍专家Helen Balanoff和Wayne Balanoff夫妇在我们的翻译过程中提供了许多帮助,在此一并表示感谢。限于译者的学识水平,我们的翻译中一定存在疏漏之处,在此请广大专家学者和读者朋友批评指正。
这个译序,本来应该是赵伐教授写的,但他一定要我写。这也是他提携后进的意思。于是我不揣浅妄,写了上面这些。如果发现结论不对,我也会从头开始的。
刘继华1998年6月14日于宁波荷池巷独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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