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如血》 一(1)
陆保良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是在鉴宁市公安学校的大礼堂里,保良记不清那是一个什么节日,公安学校请来市杂技团表演节目,保良就坐在侧幕边的一只小板凳上,可以把整个舞台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保良第一次观看现场杂技,整台表演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黑衣少女,那少女面目俊美而又神通广大,不仅翻转腾挪易如反掌,而且手指向哪里,哪里便爆出轰鸣的火花,张开鲜红欲滴的双唇,口中也能喷出熊熊烈焰,让保良看得热血沸腾,触目惊心。那一天保良第一次为了一个异性而夜不能寐。那个喷火女孩始终眼含微笑,表情甜美,在他的眼前总也挥之不去,尽管他已描述不清她的容貌,甚至遗忘了她的年纪,但那个女孩却成了他心目中一个最完美的女人。在此之前保良对女人的概念,只是他的母亲和姐姐。那一年保良九岁。保良母亲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标准的美人。母亲不仅美丽,而且,是一个最有女人味的女人。保良的姐姐比保良年长七岁,保良九岁时姐姐正好年方二八,这是中国传统审美眼光中女人最佳的年龄。姐姐和母亲一样秀美,只是性格刚而不柔,这显然随了父亲。在保良看来,母亲和父亲从里到外都是截然相反的。母亲瘦小但健康,父亲体壮但多病;母亲唠叨但凡事能忍,父亲沉默却毫无耐性;母亲表面总要姐姐让着弟弟,其实私下和姐姐最是贴心,父亲明里处处关照女儿,暗里却把一生的希望寄予儿子一身。父母的心思保良也许并不明了,他崇拜父亲、依赖母亲,而最亲的却是比他大了七岁还能和他玩到一起的姐姐。姐姐眉眼酷似母亲,个性却随了父亲,保良则像是从街上捡回来的,无论长相还是脾气,既不随父亲,也不像母亲。保良依赖母亲只是被动的习惯,而对父亲的崇拜和模仿,则完全出于自觉。他甚至和父亲一样,在十岁那年就跟最要好的同学刘存亮和李臣磕头结拜,自号鉴宁三雄。他对李臣刘存亮说,他老爸和他一样,也是在十岁那年玩了一场桃园结义,也和他一样,在那场结义中排行老三。在父亲少年结义的三人当中,老大中学没毕业就跟着父母出国定居去了,从此没了音讯;老二长大后下海做了生意,至今还跟父亲情同手足,彼此二哥三弟的你呼我唤,两家人也都一直密切如亲。从保良记事开始,他就经常跟着父亲到二伯家里串门。二伯姓权,二伯的儿子权虎,也冲保良的父亲叫三叔。两家的邻居都一直以为他们就是亲戚。二伯和权虎也常来他家,权虎一来就拉上保良和姐姐出门去玩儿,二伯就在屋里和父亲喝酒谈事。那一阵二伯总来求保良父亲帮他办事,因为保良的父亲在公安局的刑侦大队里当大队长,关系多,有特权,那些年帮二伯蹚了不少路子。有一次二伯从小收养的干儿子权三枪跟同学打架被派出所抓了,就是父亲去给保出来的。一年以后权三枪又在街上跟流氓打架,又进了公安局不说,还让学校一怒开除,二伯也是来找的父亲,求父亲再把他这个不争气的干儿子捞出来。父亲四处活动,二伯也给被权三枪打伤的受害人家里塞了钱财,原来弄不好要劳动教养的案子,改成了拘留十五天加两千元罚款,权三枪就又从局子里出来了。就是在接权三枪出来的路上,父亲出了车祸,权三枪头上蹭破了一小块皮,父亲却从此成了瘸子。那年保良十一岁,他一直视为英雄并全心崇拜的父亲,成了一个瘸子。成了瘸子的父亲一下子苍老起来,保良这才明白,人的两条腿就是人的支柱,一旦缺了一截,整个人就会变得七扭八歪。残疾以后的父亲就像一头被风干的壮牛,迅速变得枯瘦萎靡,百病丛生。今天查出高血糖,明天查出高血压,后天心率又出了毛病……有点墙倒众人推的架势。工作也换了,一个瘸子再赖在刑侦大队那样一个冲冲杀杀的队伍中,似乎有点不成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以前在公安学校当过兼职教员,所以上级就把他调到了公安学校。不过父亲过去兼职教的,是自由搏击和擒拿格斗,这种课瘸子肯定是教不了啦,所以学校里就给他虚挂了一个副校长的头衔,再兼了一个行政科长的闲差。和以前刑侦大队的职务相比,据说算是提了半级。当警察搞刑侦,是父亲一生的理想志愿,正值事业的巅峰时刻突然掉了下来,对父亲的打击不难想见。虽然还穿着同样的警服,但每天干的,却变成了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琐碎。行政科管的不外是绿化、食堂、桌椅板凳,门前三包……原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回家后的脾气更加暴躁,要么一天都不开口,一开口不是埋怨母亲就是责骂姐姐或是打保良的屁股,让一家人全都畏之如虎。只有姐姐敢跟他顶嘴。姐姐毕竟大了,又是女孩,顶了嘴父亲也不会动手打她。但父亲总打保良,尤其是保良学习成绩出现波动的时候,或者保良挑食贪玩不肯吃苦的时候,就不光是打屁股了,急了还要打耳光呢。他打保良时母亲和姐姐都是不能劝的,劝了就打得更凶。打完之后,他会把保良单独叫到他的卧室,关上门,然后声泪俱下地冲保良痛哭。保良第一次见到父亲冲他哭时心里万分失落,因为他在父亲哭歪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点英雄的影子,那种他一向无比尊崇和悄悄模仿的气概,已经日积月累地被那份再无激情的工作销蚀吞并,在父亲的举止和表情中,渐渐荡然无存。十一岁的保良,忽然怜悯父亲。父亲在他心里,渐渐不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需要同情和可怜的弱者。当父亲每次打完保良又哭着向他倾述自己的人生理想、倾述对保良的一腔希望时,保良正是出于这样的怜悯之心,才向父亲信誓旦旦地保证,从此努力学习,再不贪玩,一定要考上公安学校,甚至考上省里的公安学院,甚至考上北京的公安大学,子承父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中国刑警,完成父亲未竟的人生志愿和家族理想。每逢于此,父亲便会备感欣慰,便会追问保良:爸爸打你你恨不恨?保良照例摇头:不恨。父亲就点头,说:你看,爸爸从来不打姐姐,姐姐是女孩子,长大了嫁个男人,生了孩子也是给人家生的。咱们陆家人今后在世为人有没有脸面,全靠你了。小于叔叔昨天还说,老陆你怕什么,你好好把儿子培养出息,将来到刑侦大队工作,一定不比你差。小于叔叔马上要当副局长了,如果我的腿没出事的话,还轮不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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